迷茫的人
搭上南行破冰船的三十年後,溫斯頓已經離開南極到達距離地球四億公里的萊德伯格小行星,而他的工作也不再是於苦思中調整天體模型的參數。如今溫斯頓成了老練的工程師,他受太空科學基金會委託,率領一批艙外作業員拆除位於小行星上的德雷克天文台,然而因為異常的太陽閃焰襲擊,一行人只好躲在工作站等待峰期通過。而我,原先打算在此見證德雷克天文台最後日子的記者,也因此得到寶貴機會可以深入接觸,聽溫斯頓訴說他追尋洄體的夢想與失落。
「德雷克天文台曾是觀測洄體的前線,即使到現在這裡仍算得上宇宙中最接近洄體的地方」溫斯頓嘆口氣後繼續說。「事實上,洄體的研究前沿並非一般人想得那麼悲觀。我們已經積累了大量軌跡資料,重新聯繫的先鋒者三號與追星者號在接下來五年都能持續供應高水準的光譜,這些資訊是百年前的研究者不可企盼的。」他從電腦中調出一張標出洄體累積觀測資料的圖表,縱軸是資料容量,橫軸是以十年為單位的時間序列。可以留意到資訊量成長在開發時期後趨緩,這個漫長的沉寂直到本世紀初才打破,數據自那時起沿時間軸飆升,近十年累積的資料則達到過往平均的四倍。溫斯頓解釋,這突增的資料量不是源於觀測技術進步,而是開發時期的探測船在這幾年成功接近洄體的緣故。
「我和蘇一政還曾樂觀地估計,幾年內我們就能得到足夠資料,從中推算出洄體內部的物質循環,確認其發源和型態變化,借鑑恆星理論建立更細緻的洄體演化學說,規劃下一世代的研究進程,甚至提出更有力的主張說服政府與企業重新投入恆星際採樣計畫。然而事情卻沒有想像中順利,無論是哪個方面學界的進展都慢下來了。這不是數據分析工具還是天體物理的理論有任何限制,純粹是社會因素:科研人才斷層,贊助經費短缺,以及財團無謂的干預,許多關鍵的探索任務因而推遲取消。可以說我們處在豐收的秋季,卻也將面臨天文探索的寒冬。」溫斯頓搖搖頭,然後把螢幕切回監視畫面,影像裡只剩德雷克天文台在蒼白日光下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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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回到二六二五年二月,溫斯頓辭別哥廷根大學前往里斯本赴任訪問學者。在列車上,他靜靜地坐在窗邊的位子看著城市、農田和河流往身後拋,腦中開始醞釀一個值得投注一生的想法。當時他思索著洄體究竟從何而來,這類天體近於週期彗星,遵循嚴格的數學規律一再回到同座星域,但是洄體不像彗星沿著狹長的橢圓軌道繞行,它們軌跡曲折且似乎受到多重天體影響,所以既有資料難以歸納出規範移動路徑的因素。而在眾多洄體當中,溫斯頓最感興趣的是持續接近地球的洄體——mavaheng so panid。雖然洄體出現在望遠鏡觀察範圍的時間很長,但是當代較完整的觀測結果多半來自肖斯塔克深空的干涉圖像,深空星系區以外的洄體沒有累積足夠的數據,因此學界至今仍無法判斷mavaheng so panid的源頭與目的地。
但是溫斯敦沒有放棄,他在攻讀博士期間研究了聯星系統的演化歷程,測試恆星間質量傳輸的效率。星體自然膨脹或強大的恆星風會迫使物質溢出其重力牽引範圍,進入伴星的吸積盤。當聯星系統處在適當的距離與質量比,溢流物質可能形成環雙星運轉行星,徘徊在兩顆恆星之間。以往的計算指出一旦恆星間距擾動導致行星軌道半徑低於臨界值,行星將被其中一顆吸引,最終遭粉碎吞噬或甩出恆星系統,可是溫斯頓發現在特定的情況下,行星可以獲得外界動能維持固有軌道。一旦雙星隨著演化過程失去彼此的影響而漸離漸遠,行星仍能持續於雙星間運行,造成望遠鏡觀測到的洄體現象。在肖斯塔克深空標記的潛在伴星支持聯星假說,因此溫斯頓根據運行時間與距離等既有數據,推估mavaheng so panid是超長週期洄體,且來自於相對低溫、高質量的聯星系統。
不過銀河系中有數以億計的恆星系統,溫斯頓明白人類恐怕永遠也追蹤不到mavaheng so panid真正的源頭,可是如同我們分析隕石以釐清地球剛誕生的狀況,建立洄體的演化學說有助於理解恆星與行星的演化機制。更進一步,天文學家想從演化的歷史線索中解開洄體的組成之謎,究竟在mavaheng so panid上探測到的有機成分是穿過星際塵埃黏附的,還是形成過程中自發合成,學界仍莫衷一是。溫斯頓認為需要動員更強大的望遠鏡,還有更激進的探測船計畫才能滿足洄體研究所需的動態影像以及光變圖譜。起初溫斯頓想利用包含德雷克望遠鏡在內的環太陽系地外天體干涉測量網路,當他開始計算這古老天文台的靈敏度和發射能力的時候,海王星觀測站的駐站研究員成功截獲三百多年前發射的戴達羅斯偵測器回傳的訊號,這是航空史上最早的恆星際探測船,儘管影像因沒有校準而無法辨識,仍讓溫斯頓認真思考起結合既有探測器和測量網路的可能性。他在公務之餘將曾經發射而且仍持續傳輸信號的觀測器標註在星圖上,檢視它們的航行路線與觀測半徑。溫斯頓興奮地發現,宇宙開發中期曾大量投放攝星裝置,這些奈米級探測器移動速度快且分佈範圍廣,唯一的問題是它們多半因能源不足或天線功率太低而廢棄,但只要正確協調其他觀測船的移動方向形成觀測攝星裝置的陣列,不需要額外策畫太空任務,僅花費有限的預算,便能間接以廢棄的探測器獲取mavaheng so panid的第一手資訊。
「即使後來修正原始的計算式,從調整到收到洄體的近況也不過半個世紀。」溫斯頓告訴我。「於是我顫抖起來,感到前所未有的真實。那時我才二十六歲,有解決謎團的自信,五十年後也還不到心死的年紀,和研究洄體的前人面對的時間長度相比,橫在我眼前不過是一瞬間。」
不久之後,溫斯頓就和他在里斯本的同事草擬一份計畫,他從較接近洄體的失聯探測器中篩選出狀況可能較佳者,評估要動用的訊息轉接探測器,設計全天域的電波轉送網路。雖然執行此任務不須耗費鉅資,可是協調諸多探測器以及地面接收器的所有國卻是項阻礙,大多數機構不認為這項計畫有利可圖,也對洄體研究不抱任何期待。計畫提出後僅得到智利國家航天局支持,於是溫斯頓收拾行囊踏上南美大陸。他在那裏策畫任務細節的時候遇上蘇一政這位正好在此演講的資深學者。蘇一政和溫斯頓一樣對洄體感興趣,他發表了一篇評估系外行星生物標記權重的論文後,便將研究焦點轉向檢驗洄體的生物性質。溫斯頓設計的聯星模型雖然能解釋洄體的形成機制,但是為了解釋洄體能在主伴星間運行,不會被其中一星永久捕獲,他必須引入隱性的動力源,原始論文中估計部分洄體的運行軌道中存在巨型天體,洄體藉由重力彈弓效應掙脫主星的牽絆。然而天文學家並沒有在既有洄體中觀測到運轉的中繼站,因此斯諾特及萊姆等學者推測洄體具有主動推進能力,而蘇一政所屬的天文生物學派考量既有的假設皆有所不足,所以在思考上躍進一步:他們認為洄體這迷惑數代人的天體或許是龐大的生命群。儘管如此,因為未知因素過多,難以檢驗種種假設,所以即便研究者內心抱持想像,仍然不敢掉以輕心。
溫斯頓和蘇一政一拍即合,完成探測計畫的初步作業後,溫斯頓便跟隨蘇一政到南極的史考特天文台。當時南極上空的星門還沒因為阿爾戈號墜毀而封閉,不會受到漂浮於空中的軌道殘骸影響,是地球上僅存的觀星場。蘇一政主導所有觀測行動,而溫斯頓則協助處理數學計算,為了取得足夠的觀測數據,他們選擇把注意力放在距離太陽僅十一光年且研究歷史悠長的鯨魚座τ星。鯨魚座τ附近環繞十倍於太陽系的岩石塵埃,形成天然的雲霧室,研究者可以用遠紅外光譜線系統測量洄體通過引起的岩屑盤擾動,間接推導出體積、軌跡和移動速率等性質。
雖然鯨魚座τg(曾被誤認為系外行星的洄體)僅從恆星系統邊緣掠過,但他們倆還是從塵埃雲中發現洄體噴流的證據,這意味洄體移動同時會喪失大量質量,儘管噴流無法直接佐證主動推力假說,但質量改變能為洄體詭異的運轉軌跡提供新的解釋方向。
此外數據顯示出洄體的移動速率約為光速的百分之二,看似高速但仍遠低於恆星視圖估計的速率,所以溫斯頓和蘇一政打算繼續觀測鯨魚座τ的潛在伴星,也就是鯨魚座τg理論上的目的地,以檢驗差異的來源。
他們在羅薩里奧大學舉辦的小型研討會中發表的洄體噴流論文曾引起學界騷動,也短暫喚回大眾對洄體的好奇,為觀測計畫爭取到一些時間,但在那之後他們的研究就幾乎停滯下來。
「洄體長期觀測依賴縝密的探測船計畫。所以論文發表後,我和蘇一政便密集構思往後的探測計畫,除了既有的太空任務,我們還設想了按照科技水準提升,每一時期能夠實踐的任務路線圖,而任務的目標就是即將在一個世紀後接近載人飛船極限的mavaheng so panid,這比所有其他洄體都還要具體多了。」溫斯頓說。
「然而即使我們有耐心等待,政府、企業乃至於群眾對於耗資百兆,投資週期一百多年的方案依然缺乏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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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後的日子裡,智利國家航天局的補助款日益削減。到了二六三三年,國會宣布削減天文研究預算,不再撥款給洄體研究計畫,而溫斯頓主持的全域轉送網路也因此無疾而終。儘管蘇一政在國家資金撤離前成立了研究機構,依賴私人捐助與商業合作勉強保住底線觀測器材,團隊運作仍然步履蹣跚。
「如果你讀過STS(科學、科技與社會)就會明白科學還不是最棘手的事,這點我也是投入技術開發後才明白,對人們而言,柯伊伯帶的貴金屬礦雖然不比在洄體上發現生命跡象驚奇,但前者更具體實際。想讓個人的願望變成全人類的問題,已經無法用一廂情願的理由向政府表示:『因為它就在那裏』,必須絞盡腦汁從純粹的理論研究中搾出剩餘價值;要不就是能賺到一筆錢,靠自己執行。無論何者都得跳下來蹚渾水,所以我學習工程與管理,參與開發組織盡可能支援業界,希望穩健的太空工業可以為目前的僵局帶來轉機。至於這些紅利要多久才能兌現,我不知道,只能埋首苦幹,保持樂觀,然後學會做夢。雖然我們抱著期待工作,但總有幾個夜晚,這種麻藥會褪去,你會突然忘記自己為什麼在這裡,就像那個巨人突然意識到手中的石頭終究會滾回山下一樣沮喪。」溫斯頓說。
溫斯頓提到的是薛西弗斯的故事,狡猾的薛西弗斯因欺騙眾神受罰負石登山,到達山頂後巨石將滾回山下,這徒勞無功且沒有希望的苦勞會永無止盡持續下去。溫斯頓於生存與理想的掙扎中也面臨相似的困境,當目標仍遙遙無期,他愈是投入商業太空探勘,就愈是喪失與意義的連結。
然而,不僅是溫斯頓,整個社會也同時陷入另一種困惑。佈滿天空的星光誘惑人類擺脫重力走向太空,可是絕望似地朝向無垠太空邁進以後才發現,宇宙中最豐富的東西是匱乏。航行任務沒有找到任何適居行星,部屬太陽系的電波望遠鏡也沒收到一絲地外智慧信號。費力建立的封閉殖民地也因生態失衡逐漸瓦解,所餘能源不足以支持更多開發,除了一小批善後的工程組以外,多數人都踏上返回地球的行程。
恆星孤寒的光芒從四處射來,引力不再成為指引方向的線索,主動向銀河深處呼喊,只能得到空蕩蕩的回聲。無法從跨越海溝與大洋的古老移民者得到經驗,也沒有從地外文明的搜索中獲得意義。回過神來,人類已站在宇宙的入口孤零零地顫抖著,手中握著望遠鏡卻不敢抬頭,乘在太空船上卻踟躕不前。這種迷茫沒有因為回到熟悉的家園而緩解,因為人們的想像與見解都在停下腳步那刻被剝奪了。
魚
二零一五年九月十一日,耶魯大學博士後研究員泰比達.博亞吉安張貼了一份論文草稿,討論克卜勒系外行星搜索望遠鏡在天鵝座方向觀測到的KIC 8462852的異常光變曲線。克卜勒望遠鏡藉由偵測行星凌行造成的恆星亮度變化來搜索行星,典型的行星掠日會在原本平穩的亮度曲線造成平滑均勻的U形下降,但參與K2任務的公民科學家從觀測資料中發現的一筆奇特資料,該星(亦即隨後編碼的KIC 8462852)的光變週期與幅度雜亂無章,無法吻合既有的行星系統模型。博亞吉安排除儀器故障及測量誤差的因素,嘗試以彗星飛掠解釋不規律變暗的現象,不過隨後天文學家雪佛跟據資料庫表示,KIC 8462852的亮度在一世紀內至少下降了一成,而彗星假說難以解釋長期漸暗的現象。
論文正式公布後,各方學者紛紛以不同途徑觀測,揭示KIC 8462852的諸多特徵並提出星際介質、吸積盤、恆星閃焰以及微型黑洞等假說,但是都不盡滿意。由於自然因素一一排除,阿諾及萊特等研究者指出,建造在恆星周圍的大規模集能面板陣列足以造成類似的光線屏蔽,這引起搜尋地外文明計劃(SETI)的興趣,他們在不同的波段搜尋可疑的SETI信號卻皆杳無音訊。
謎樣的恆星KIC 8462852正式命名為「博亞吉安星」。此後五十年,天文學家一方面統整觀測數據以釐清長期漸暗的原因,另一方面積極在其他恆星尋找相似現象。可是研究者沒來得及給出結論,博亞吉安星於二十一世紀末沉入夜幕,它引發的狂想與騷動也隨之偃息,留下未解的謎團懸在天文學界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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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亞吉安星的沉默持續了一百三十年,直到拉曼大學的年輕研究生許文屏聽見它的微弱呼喊。許文屏在檢視類地行星發現者(TPFs)例行的巡天觀測報告時,留意到一則系統通知,查閱說明手冊內的長期任務編目索引得知這是已終止的第谷任務留下的標記,他從任務簡介意識到這則通知意義重大,於是連夜寫成報告書聯絡他的指導教授,他們將消息發布於社群尋求其他的確認通報。不久之後日內瓦的團隊也證實在該星域觀測到突現亮點,在排除通過航艦與新星並且比較歷史紀錄和近期光譜後,確認那顆星確實是曾經消失的博亞吉安星。
用後見之明來看待這段歷史,博亞吉安星的重現開啟了洄體研究的黃金時代。接獲歐洲傳來的消息後,許文屏便全力投入搜索類似凌星現象,終其一生共在三千五百光年內觀測到十六組擬博亞吉安星事件。
從異常的凌星現象到國際天文聯合會命名「洄體」是段漫長的過程,密集追尋擬博亞吉安星事件只是宏觀第一步,研究者從資料中建立了事件發生頻率的分布圖,發現事件發生有群聚效應與時間關係,這不禁令人懷疑事件的潛在關聯。經過長期的縱向研究終於確認造成凌星的天體會在恆星間移動;而橫向的比較則協助研究者建立起遷移階段的經驗模型:假設中的天體碎片會順著星盤螺旋接近恆星,逐漸圍繞目標直到掩蓋住所有光線,經歷長短不一的時間後,籠罩的天體碎片會再次散開,讓恆星重現於世。儘管多數研究者抱持懷疑態度,可是接近又包覆恆星的現象不禁讓他們聯想到高級地外文明收割恆星能源的行為,不過多年來毫無收穫的SETI任務,把這難以置信的解釋推向另一個極端,捕食光能的恆星級生命體。
社會關注洄體則比學界研究延遲了半個世紀,群眾的漠然源自於距離。最早發現的洄體博亞吉安離地球一千五百光年,而最接近的洄體也有五百餘光年,這遠遠超出人類可以觸及的範圍,對於那些被重力綁在地表的尋常百姓而言,發現mavaheng so panid這顆已知唯一趨近太陽系的洄體,無疑拉近了他們內心和宇宙的距離。
看著半徑三百米的縱列鏡面引擎發動時的老舊影像,難以想像那時候的人們怎麼會將個人與國族的命運繫在尚無定論的自然現象,僅憑著一股直覺和熱情,在幾十年內不計得失立起一座座發射井,將火箭送往太陽系外,等待一輩子只為了接近逐漸冷淡疏離的宇宙。然而綜觀兩千年來的天文發展史,從月球上的兔子、金星的熱帶海洋、火星的運河到歐羅巴的水下世界處處可見羅威爾式的狂想,就這點看來洄體的生物隱喻在恰當的時機和火炬引擎、殖民拓荒以及星際商貿等決定性事件相遇,創造了堪稱奇蹟的夢幻時代也就不這麼讓人意外了。
技術發展的頂峰可以從《太空工程年鑑》找到,行星探索資源公司的首席工程師丹尼.戴維斯回顧幾年內的科技,考量mavaheng so panid研究的時效性,彙整出接近洄體與誘捕洄體兩種主張,它們不僅異想天開,也反映了當代人為了達成目標的耐性。「接近洄體」如同傳統的載人太空計畫,預計設計世代星艦直接登陸洄體採樣,航行期間則作為洄體研究的中繼站;而「誘捕洄體」則是打算途徑拖曳洄體,一旦mavaheng so panid觸及太陽系邊緣,便以火箭驅動彗星或小行星繞過木星獲取能量與角動量,再轉移到飛行中的洄體,經過無數次的能量交換,就能緩緩地拖動洄體直到陷入太陽的重力井,成為太陽系最新的行星,為人類爭取到未來數億年的研究時間。如今我們還是能從消失的特洛伊群和希臘群小行星一窺誘捕洄體的決心,至於試圖接近洄體的努力,僅剩下崩塌地融合爐和兩片穩定翼掛在天空憑人弔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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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我們總用懷念的心情回顧宇宙開發時代,歌頌那些朝向深空邁進的太空人和鍥而不捨的科學家,可是造成往後悲劇的污染與破壞也在那段時間累積,到了二十六世紀中,地球軌道上已覆滿殘骸。如果你回到那時候的地球,站在曾向M13星團發送友好訊息的阿雷西博天文台原址,抬起頭來你不會看到曾經指引方向和激發想像的星星,因為天空只剩下鈦合金反射的閃光刺痛雙眼。
核引擎製造的輻射以及廢船殼織成的天幕嚴重威脅宇航交通,阻礙地球與行星殖民地的交流,大部分殖民地的生態循環因缺乏定期生源運補而瓦解,迫使人們從外太空撤退。而太空探索的最後希望,阿爾戈號,則在首次試航時在地球外爆炸解體,殘骸撞擊引發的連鎖效應破壞了僅存的星門,當時徹夜未眠觀看阿爾戈號起飛的人們,包含還是個孩子的我,都目睹了宇宙開發時代的終結。
至此,人類終於累了。同型船艦伊阿宋號的任務取消,聯合開發事業也召回在外巡弋的獵戶座阿爾法投入殖民地撤遷行動,航向廣闊銀河的夢想已被推遲好幾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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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雷克工程結束後,溫斯頓隨獵戶座阿爾法艦停留在火星的殖民地,我在那裏首次見到蘇一政本人,儘管他因病不時出入先進醫療中心,仍持續關心這領域,四處奔波尋求各方協助。蘇一政仍舊沒放棄開發時代的宏偉工程,他根據誘捕洄體的舊計畫,設計出「星階任務路線圖」,這任務將從修復目前架設在歐特雲的一連串磁環,日後打算重新啟動這些磁動力推進器,構成一條魚梯,取代傳統的動能轉移方案引導洄體前進。我聽溫斯頓說起這消息後,趁著午後的空檔向他詢問計畫細節並請教對學界的看法。
「科學發展了三千年,我們又走回自然哲學的時代。」蘇一政拿起桌上的杯墊,以叉子在上面鑽出大小不一的洞,接著把它遞給我。「如果沒有超長基線干涉儀,我們要怎麼度量與天狼星的距離?越遠的東西看起來就越小,只要比較小洞與太陽的目視尺寸,就能推測太陽與天狼星的距離比值。你用這塊板子在隔離窗旁看太陽,觀察一下從哪個洞看去,太陽的亮度和模擬畫面中的天狼星一樣亮?」
「一千年前,惠更斯做了這個實驗求出天狼星距離的概略值,儘管數據與結果很不精準,但重點在於他採用正確的策略,以有限的技術得出一個可靠的答案。洄體研究的現況也面臨類似的處境,因為現實因素我們能動用的觀測管道有限導致數據不全,所以你可以看到我們提出離奇的理論,還不時轉變立場。我們的理解程度就好像古希臘時代的哲學家們對宇宙的理解」蘇一政笑著說。
「這就是愛奧尼亞式科學的可貴之處,它能夠給混亂的學界一個明確的指引。究竟洄體的經過是否有任何意義,我想應該交由哲學家去思考,但如果我們自認可以在艱困的宇宙生存下去,那麼活在太陽系的每個人都要認知到總有一天要面臨這個可能,即使mavaheng so panid或其他洄體不朝太陽系而來,公轉也會讓我們在每個周期和不同天體交錯,遲早會遭遇到另一次機會。所以探索洄體這件事即使不是全人類的使命,也至少是我們這些人要堅守的方向,至今我們已經提出了許多可供驗證的假設,正是為了即將得到的觀測結果做好準備。」
蘇一政說完大口把桌上的補充品喝完,我向他表示自己必須趕下一班船離開,他笑著跟我道別。當我走到大廳時留意到先前沒注意的一面藝術牆,那風格就像臨時起意用手邊材料拼成,上頭掛著好多斑黃的相片,裡面是一代代在此工作的科學家,他們見證了天文發展的重要時刻:mavaheng so panid現蹤、德雷克天文台建立、攝星任務與接近洄體。雖然它們只是簡陋地擺在一起,卻從中溢出讓人感傷的氣氛,人類的未來正維繫在這一張張相片裡,這些人在看不見成果的時候投入研究、而後老朽、抱著期待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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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月後,在蘇一政的努力下,聯合開發事業群承諾將從礦業探勘的盈餘中抽出一筆資金,研究洄體噴流以開發新一代的衝壓發動機。這筆款項雖然不能逆轉學界的頹勢,可是能振奮溫斯頓等一路堅持過來的研究者。然而任務的推動者蘇一政永遠也無法得知了,他搭上撤離船要前往月表以獲得更完善的醫療照護,卻在飛過小行星帶的時候突然陷入昏迷,一直都沒有醒來。
溫斯頓作為合作者和老友在葬禮上談了一段哀切但積極的話「……,蘇一政知道無法看見自己所勾勒的遠景,因為就有限的壽命而言,理想與生存世界的距離是令人心碎地遙遠。每個天文學家都知道的,這是普適的憂鬱,你注定得在絕對會失敗的情況下埋首工作。」他停頓了一下,然後說:「不過會踏進這行的人多半很有想像力,所以他們才能夠保持幼年看見滿天星斗的熱情,即使往後他面對的是數字、計算機還有無情的時間。 」
漂泊的人
「我很難不去想,如果蘇一政再長壽點,憑藉深厚的學術底蘊和聲望,也許現在就能由他引領學界走出泥沼,推動洄體研究的下一步。」溫斯頓說。「太空探索的浪漫時期已經隨著老一輩的理想主義者凋零,現在入行的年輕人都明白,研究天文學的第一步是確保自己有飯吃,在學界站穩位置後才有機會拿到挹注不絕的資金。畢竟太空探索不是便宜的事情,它的順位排在癌症治療、糧食生產以及休閒娛樂後面,我們得習慣這種變化。」
我問他怎麼看待過去抱持理想的自己。
「我還是作夢,想念在南極最初幾年只須煩惱數學模型而不是人情世故的日子,只是現在看得比以前更清楚,雖然走得慢,但進一寸有進一寸的歡喜啊。」
道別時,溫斯頓把顯像方塊送給我,他指著以最新數據模擬三維的藝術影像說他看得夠清楚了。接過那玩意兒後我順手拿來甩動,試圖聚集四散的亮點。「沒那麼容易吧?」我點點頭,「雖然只是便宜的玩具,但它模擬的效果居然和這部超級電腦出奇類似。」我看著溫斯頓興致勃勃解釋起洄體的型態變化,突然回想起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心不在焉地拿著顯像方塊的樣子。現在我明白那不是空洞失焦的神情,溫斯頓始終沒有偏離方向,他的目光聚焦在距離地球好幾光年的地方。
回到地球後我在智利宇宙港待了一陣子,除了移民的採訪,我也全力撰寫文章記錄蘇一政與溫斯頓這一代研究追尋洄體的辛酸與努力。在一個深夜裡,我把文稿寄交《伊卡洛斯》學刊,泡了一杯咖啡坐在陽台用望遠鏡看著從星門驚險降落的太空船。心想人類其實也是具有洄游習性的生命,在好奇與想家兩種矛盾的情緒之間拉扯,所以數度走向群星卻在半途逗留,可是始終不願放棄探索宇宙。由於引力我們注定要思念土地,但生命的源頭讓我們嚮往星空。冥古宙的那場流星雨,為地球帶來數億兆噸的水分子和有機化合物,有機質和水氣在高空凝結成厚厚的雲,不間斷地降下大雨,最終形成了原始海洋。構成動植物、細菌還有我們的每個分子,都是來自那片汪洋,來自地球外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
我不會無視這星球上面臨的迫切問題,安置殖民地難民的兩難會加劇國家間劍拔弩張的局勢,軌道殘骸帶以及輻射區依舊阻礙太空船航行,而貧窮和飢荒也一再動搖世人選擇開發的決心。我亦無法保證當踏上寄予厚望的洄體後,等候我們的會不會是另一種虛空。面對這些挫敗時我們顯得特別脆弱,因為賦予意義的崇高目標崩塌了,但我相信我們終會聽見內心的原始衝動,這股衝動將持續影響數百代人的遷移。迷茫的人拖著疲憊的步伐回到家園,再次駐足宇宙的入口,但這回他們對於自己是誰,自己從哪裡來,又該往哪裡去有了清晰的答案。答案從來就不藏在旅途的終點,而在於永恆的追逐。於是他們轉述星空的精彩,鼓勵後繼者朝向更深遠的宇宙前進,如同哈羅德.尤里、巴茲.艾德林、卡爾.薩根、馬克.瓦特尼、……還有歷史上所有曾經迷惘過的人一樣。
至於mavaheng so panid——或說黑色翅膀,似乎沒有注意到太陽系的黯淡藍點上的悲與喜,依舊循著本能奮力避開黑洞、超新星和宇宙輻射等等危險,迂迴地朝向遙遠的家鄉前去。這美麗又充滿隱喻的名字來自與海共生的民族口耳相傳的故事:很久以前,地球還只有幾座群島與一望無際的大洋,住在人之島的海族是世上最靠近海的民族,但他們卻對海感到陌生。有一天,海人誤將魚貝共同煮食引發了幾乎滅絕全族的瘟疫,於是天神派遣魚群的頭目Mavaheng so Panid傳授海族祖先舟釣火漁以及歲時祭儀的知識。在Mavaheng so Panid帶著其他魚群離開後,海族遵循祂們的教誨依海維生,重新擁抱了海洋。
在人和魚建立起盟約的很久以後,洄游的魚自若地游過億萬繁星,再次經過我們身旁,但他們沒有現身,只是在海的另一端等著我們踏上星空的旅程。
附記
這則小說是為了投稿首屆泛科幻而寫,不過並沒有得獎,僅過了初選。原先想重寫再改投其他單位,但故事完成後,我自己也有些改變,需要其他題材才能表述新的想法,所以乾脆讓這篇在部落格上公開。
讀完《五十億年的孤寂》後,我才決定以採訪文體描述類似的故事。寫作過程中也參考了其他書籍:《宇宙.宇宙》、《黯淡藍點》、《移民火星》、《存在心理治療》、《前進火星》、《二零零一太空漫遊》、《科學的終結》……
就和撰寫論文一樣,寫作其實也是種學習,這則故事可以當作我閱讀這些書籍的心得報告,儘管很吃力,我還是嘗試回答「我是誰?我從哪裡來?我會往哪裡去?」
所以在附記的最後,我希望每個迷茫的人,都能回應內心的渴望,找到屬於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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