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丁說,這個世界是為了激怒我們而創造的。

  最近老是流鼻水,所以趁著書報討論停課到學校附近的耳鼻喉科檢查。

  「除了流鼻水還有什麼問題嗎?」醫生問。

  「還有沒來由的怒意」我說。

  「怒意?」醫生抬起頭看著我。

  「對。」我說,「醫生你知道有個喜歡恐龍而且愛畫畫的女孩綺綺嗎?勇敢又體貼,即使生病也不放棄自己的夢想,但為什麼要受到先天疾病折磨?

  「今年八月,三個環保志工被酒駕的垃圾撞死,其中一個媽媽已經行善了二十年,到底他們犯了什麼錯,要死得那麼不值,死得那麼悽慘?

  「操他媽天公伯,這些事情都不放在眼裡嗎?酒駕的渣滓還是過他的人生,欺負別人的惡棍繼續招搖。我家附近那個把別人財產騙走,害老農自殺的廢物到現在還是用那些血腥的錢在台北過著日夜笙歌的生活。

  「醫生,這還真是多采多姿又有意義的結局啊?不是嗎?用吊死的遺體、殘缺的肢臂、潰爛的瘡疤嘲笑他們生前的努力、慈愛和善良,用家屬的眼淚、無力和哭嚎妝點惡人的逍遙。

  「這太荒唐了,什麼都不對勁,什麼也不合理!一個遵循物理和化學因果律的世界根本不該是這種噁心的模樣。」

  「對,不合理,你終於意識到了。」醫生說。

  「意識?」
 
  「沒錯,儘管母體嘗試把這個空間打造得跟曾經存在的真實世界相似,但過於龐雜的細節和合理的運算速度無法兩全,所以才讓你發現這個空間的瑕疵。」醫生接著調出我健保卡裡的資料,但上頭什麼都沒有「你應該有印象自己看了幾次醫生吧?但為了節約能源,這個空間只以最小限度的資源運營,凡是你無法直接觸及的地方,都不會有物件與資訊存在」

   「你到底在說些什麼?母體?這是駭客任務嗎?你說我周遭的一切是虛構的數位空間?」

  「我再次強調,沒錯。如果電影情節可以幫助你理解真實,那你這麼想也無妨。現在是二十三世紀,世上已經沒有不平等了,戰爭被消滅,剩下永恆的和平。機器人取代百分之九十九的勞動,人類只需要專注在自己感興趣的事上,用一生的時間探索未知和驚奇。沒有生老病死的惆悵,也沒有孤獨一人的寂寥,寂寞的時候可以任意找來仿真的機器同伴,仿真的父母、祖父母、兄弟姐妹、朋友女朋友。人類的智力也達到前所未有的提升,當代的劇作更加迷人,文學一樣興盛,而且醫療發達科技進步,現代人有更長的時間可以閱讀。
  
  「你所處空間的一切都是為了激怒人而存在,沒有任何道理。憤怒是現在最乾淨有效的能源,母體會吸取你們累積的憤怒,送入福利發電機轉換成電能以供真實世界所需。你可能會疑惑自己的才智、長相、財力和際遇,但這些都只是能激怒你的設定。 從宿舍前卿卿我我的情侶、在圖書館打鬧喧嘩的大學生、貪小便宜的小人到殺人放火酒駕殘殺等等任何你看不順眼的人事物都是母體營造的。如果你還是感到懷疑,那麼先仔細想想你有沒有調查過新聞上的事情是否真的發生過?」醫生說。  
  
  「怎麼可能?新聞造假就算了,但從宿舍到辦公室,辦公室到街上,你說我每天看到無數讓人靠北的垃圾都是虛擬的?」
  
  「哦,我想你可能有些誤會我的意思了,我沒有否定你的存在性,你不用擔心自己。我可以保證你是真實存在的個體,但那些惱人的事物是虛擬的,不過它們的確能激起你真實的憎恨、憤怒還有愛。」

  「那綺綺呢?志工媽媽呢?對我們家一直都很好的老農夫呢?他們在真實世界都怎麼樣了?」我問。

  「他們都在真實世界過著幸福的日子。現在的生物科技已經允許我們重建暴龍、蛇頸龍乃至巨大的雙腔龍,我們在圭亞那有數座侏羅紀公園,喜歡恐龍的她一定去過好幾次了。

  「而你在這個空間看到的惡人,現在也有專屬於他們的地獄。刑事科學最大進展就是了解肉體的疼痛不是最大的折磨,所以那兒可能比你在廟裡看到用來勸世的書籍來得可怕。」   
  「太好了。」我心裡想,至少他們還好好的,至少這個世界不是幹你老師的噁心。

  「既然你意識到了世界的不合理和瑕疵,也來到了母體對放電瓶們的窗口,在此我將給你一個選擇,」醫生一邊說,一邊拿出一顆紅色藥丸和一顆藍色藥丸。

  「吞下這顆象徵虛假的紅色藥丸,流鼻水的症狀會立即解除,你走出這間診所後將再次面對醜陋、憤怒、還有一切說不出的苦痛 ; 但吞下這顆象徵真相、理性、自由和思辨的藍色藥丸,你將獲得平等、安樂和永遠幸福的權利。」

  儘管他這麼講,我還是覺得很不對勁。 「等等,那為什麼這麼好的世界,會有人願意待在充滿憤怒的發電機器裡?」

  「也許他們自願的,有些人的基因裡寫著被激怒的渴望。」醫生說。

  簡直就是美麗新世界形容的未來,但又比美麗新世界好上不只兩倍。利用制約和生育管理營造的世界沒有自由意志,而在醫生所說的二十三世紀裡,愛恐龍的綺綺過得很好,志工媽媽的善心可以傳承下去,老農夫種的有機蔬果持續填飽那裡的人們,我也許可以不用每天被氣醒,可以安適地起床,可以和喜歡的人(或機器人)共度餘生,可以專心研究生命起源和意識的謎題……我心動不已,我好想相信有這樣的「現代」存在。

  雖然好想相信一個可以補償所有缺憾與遺恨的世界,但是「萬一這裡才是真的怎麼辦?世界真的那麼......靠北,我一時想不出形容詞,但就是那麼過分怎麼辦。」

  「你剛剛不是還在懷疑世界的合理性嗎?我也告訴過你,你遭遇的荒謬是母體與系統的設置,還有什麼疑惑嗎?」醫生說。

  「這難道不是母體的陰謀嗎?假裝有個更好的地方,然後派個穿白袍的莫菲斯告訴我只要嗑下這些藥就可以擺脫這個鬼地方,但真實目的是要綁架我去當人體電池?」我說。

  「這便是為什麼有人願意待在虛擬空間受折磨的一個原因,天堂不歡迎懷疑論者。」醫生說。

   「但沒關係,這不是電影,你永遠都有權選擇離開。紅藍藥丸在各大藥局都有賣,取得處方簽即可領藥。如果不太會吞膠囊,也能夠選購藥粉或藥水。

  「離開後你的鼻水就會好了,如果之後有任何問題也能再回來找我。」醫生說。  
  
  「你們是為了說服我離開虛擬空間才讓我流鼻水的嗎,如果真的有你宣稱的虛擬空間。」我邊說邊留意到鼻子可以順暢呼吸了。

  「沒有,母體只是希望你的生活不便,內心累積更多所謂的『靠北』情緒而已,所以你回去後可能要再為麻疹、蜂窩性組織炎、禿頭、癌症和青春痘煩惱。」醫生說。  

  「……」

  「既然你已經知道世界的真相,那要怎麼思考即是你的功課了。母體鼓勵理性和獨立思考,但只要你一天沒離開此空間,你眼前的一切都會持續激怒你。

  「你想選擇野蠻人約翰的生活方式,或是阿爾法族列寧那的生活方式,母體都不會干預,這裡沒有一個穆斯塔法會駁倒你。」醫生說。

  儘管還是有些遲疑,我仍向藥局領了一套紅色藥丸和藍色藥丸,也許我會向衛生局檢舉,但在那之前可能得送交食品檢驗處化驗,畢竟來路不明的藥物拿在手上,被誤會為毒蟲該怎麼辦?

  「記住,現實世界是幸福的。」醫生在我離開診所前提醒我。我坐在桌前看診的對話大概是懂了,但不只怒意無法消散還多了很多疑惑。我盯著袋裡的兩顆藥丸,心想到底萬一兩顆都吞下去怎麼辦,母體會當機嗎?還是我會卡在時而幸福時而讓人憤怒的空間,照我自己的心情選擇想相信哪裡?如果我吃了藍色藥丸卻發現一切都是騙局,我能再次吞下紅色藥丸回到這個世界嗎?

  我打開從圖書館借回來的《憨第德》,想看看伏爾泰怎麼嘲笑醫生今天講的萊布尼茲式樂觀主義,但是關鍵的頁面居然被一大片汙漬給蓋住。我把書頁拿到檯燈下,透著光讀著憨第德和馬丁的對話:

憨第   「到底     為   目的而創  ?」 丁回答: 為了   我們。」

  因為什麼也看不清楚,所以我放棄了。我把書放回架上,但架子竟承受不住重量塌下,整本書掉進魚缸,擊中上週停電時倖存下來的小金魚。

  「媽的。」我說,此時電視正報導著年輕爸爸在散步時在孩子面前被遙控飛機撞得頭破血流而亡的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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